牛光明,协助办理七零后,山东成武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番茄中文小说网签约作家。散文《多了三五步》入选中国作家文库,小说《平原深处》刊登于中国作家网。著有个人诗集《白薇集》、小说集《关里关外风云录》等。
乡村人物散记
一、大平调“红脸王”
故乡菏泽,因地方戏曲剧种繁多,素有“戏曲之乡”之美誉。迄今所留八大剧种如山东梆子、大平调等,均入选国家级非遗名录。大平调,因其唱腔音乐相对山东梆子低,故称之为平调。又因其击节梆子,有二尺多长、五斤多重,体大调低而动听,遂名为大平调。乡邻广领哥,年少学戏,历经波折,终成大平调红脸名角,其声腔演唱既粗犷豪放,刚劲有力,又婉约细腻,吐字清晰,深受村民喜爱,有“宁可三天不吃饭,也要听广领唱一段”之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每到秋后农闲时节,我村常请大平调戏班子来村唱戏,唱忠良蒙冤奸贼当道,演公子落难金榜高中,每家出两升小麦以作戏酬。每逢开戏,村人里三层外三层围而观之,热闹如过节也。时广领哥正值年少,观戏亦如醉如痴,连演五天,场场不落。最后一日,风雨忽来,村人因雨而散,而台上戏仍照演。戏班有约,戏比天大,只要锣鼓开场,戏必演完,虽遇雨雪亦不止也。时风雨愈大,而台下观众仅广领一人,几成落汤鸡也。不几日,戏班子又到外村演出,而我村广领莫名不见。家人急之,聚众人外出寻找,均未果。忽一日,家人收到外乡书信一封,言广领自愿跟随戏班至外地,请家人勿念为盼。广领老父释然曰:一辈子人不管两辈子的事,随他去罢。
广领初入戏班,班主因其未经家人同意,恐惹上事非,撵几次均不走,无奈之下,遂安排广领干些跑龙套的活计。而广领对大平调情有独钟,忙活之余暗中学戏,并私下请教戏班名角。广领性情活泼,人又勤快,戏班人皆喜之,班主只好正式将广领纳入戏班。某日,戏班在一村中搭台演出,戏班红脸小生突染痢疾,上吐下泻,无法上台演出。而锣鼓已开,声乐齐鸣,班主急之,司琴师傅力荐广领代而演之,班主无奈,情急之下只好让广领粉墨登场。开场乐停,但见广领手挥马鞭,健步登台,在鼓乐伴奏之下,开口唱道:
一马离了西凉川,
不由得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我好比孤雁飞来......
广领初次登台,然唱腔韵致和谐,咨询电话4008341834犹如浑然天成,引得台下喝彩声不断,与原演红脸小生不分上下。班主喜之亦奇之,跑龙套伙计广领临时救场竟获成功,遂指派戏班老师悉心教之,广领学戏热情愈加高涨。在戏班师傅的培养引荐下,广领拜有“平调王”之称的戏曲大师郭盛高先生(艺名小黑牛)为师,表演技艺大进。广领直接师承小黑牛,又能够自辟新径。唱腔更显低沉雄浑,激昂磅礴,雅中见俗,意蕴悠长,尤其红脸高腔,调高气足,如撕帛穿云,动人心魂。每逢大段唱腔,先稳后急,感情充沛,别具特色。广领演戏所到之处,请戏方皆加钱以资奖励,如广领不到场表演,则原定戏酬打折,广领成了戏班名副其实的台柱子。班主见广领年纪轻轻而唱功高深,前途无量,遂将亦是花旦的大女儿许配广领,郎才女貌,夫唱妻随,联袂登台,一时传为梨园佳话。
大平调及其它剧种,在上世纪80年代最火,不愁演出,不愁收入。而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情况急转直下,主要靠下农村演出。又几年,加上电视普及,各式卡拉OK歌曲风行,传统戏曲表演每况愈下,一年难得有几场演出,班主含泪解散戏班,广领只得携妻将子返回我村,以务农为业。因广领自年少专攻唱戏行当,不精于春种秋收诸农活,技无它长,一家人日子过得清汤寡水。邻村有以讨喜为业的残障之人,欲拉其入伙。所谓讨喜,即每逢村人家中有结婚嫁女之喜事,到主家门前高唱喜庆短曲,讨得主家欢心从而赏得一些小钱。广领闻之,勃然生怒,骂而退之曰:我乃一代大平调红脸王,穷死也不做你等屑小营生!然,日子依然拮据如故。广领只得随村人赴省城打工挣钱养家,工忙之余,广领尝与工友到烧烤摊逛玩。方是时,卡拉OK已成餐厅标配,客人常在饮酒之时以此高歌为乐。广领听得奏乐响起,内心唱瘾渐起,遂花上5元钱上前点歌一首,但见他手持麦克风,清清嗓子,遂清唱一曲大平调戏词:
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安禄山反唐兵马急,
他要夺万岁锦绣社稷,
多亏了老皇兄郭子仪......
广领把这段大平调名曲唱得慷慨悲歌、声破云天,戏未唱完,整个烧烤摊掌声顿起。时有进餐多位有钱之人,见此情景,以为广领是专职串场卖唱者,纷纷掷拾元、伍拾大钞以作赏钱,广领迟疑半天,在工友怂恿下弯腰捡起地上钞票。广领弯腰泪下,一代戏曲名角竟沦为如此境地,悲者也哉!
有一年,我自省城回村,在村外河堤上,见一吸旱烟汉子在放一群羊,走近才认得正是广领哥。我敬上香烟请广领哥再唱一曲,服务项目他接过香烟掐断海绵嘴笑曰:你这洋烟,没吊劲,哪如我这旱烟好吸。明弟弟,你所不知,我等唱戏之人,为护嗓子,烟酒不沾,如今我不再登台唱戏,烟酒不戒,既然想听您哥唱一段,俺就亮丑了:
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
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
在许都我待你哪点不好,
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
你曹大嫂亲自下厨戳锅燎灶,
大冷天忙得她热汗不消。
白面馍加腊肉你吃腻了。
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苋菜包,
搬蒜臼还把那蒜汁捣,
萝卜丝儿拌香油调了一瓢......
我对你一片心苍天可表,
有半点孬注意我算吊毛!
广领哥立于河堤荒野,腔调苍凉,低沉悲咽,一无当年红脸王激越豪迈风采!我听之,不仅感伤满怀,唏嘘不已。而广领哥也是双眼含泪,我递上纸巾,广领哥转而笑曰:今日风大,您哥我瞇眼啦!
呜呼,悲者也哉,乡邻广领哥,一代大平调艺术名家,正值艺术黄金时期,本应登戏曲大雅之堂,或教授戏曲弟子于梨园。然,时运不济,命运不公,时过境迁,竟沦落到为生计所迫,终日与羊群为伴,莫非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哉?!
二、乡村大厨“二红羊”
邻家二哥,外号“二红羊”,我村大厨,擅厨艺,性耿介,脾气犟。村人以红羊为外号称之,概因其脾性与红羊相近也。所谓红羊,即体健之公绵羊,性极倔,时村人多养之。
二红羊哥,苦命人也。其出生不足满月,娘亲因病骤逝,大嫂亲抚之。及长,偶因琐事与大嫂拌嘴,大嫂怒而斥之曰:汝吃我奶水长大,今何能也?!二红羊羞愧难当,当即跪下泣曰:嫂息怒,弟改之!自此,待长嫂如母。及嫂去世出殡,与侄儿同披麻戴孝送终,一时传为乡里佳话。
二红羊哥,自年少时,即跟随我乡傅姓厨师,游走各村专为红白喜事做菜,练就一手好厨艺。镇府招聘机关食堂厨师,二红羊顺利应聘入职,村人皆羡之。方是时,官场吃喝成风,农民提留及苛捐杂税繁重,几近苦不堪言。二红羊身为镇府食堂主厨,常伺候镇府官员在餐厅大吃二喝,亲眼目睹腐败之状。日久,心厌之痛之,遂萌生退职回村之意。
某日,镇府接待县府重要领导,特命二红羊做其拿手菜“炕老鳖”待之。“炕老鳖”为我乡贵重名菜,因其食材稀有,烹制繁琐,宴席少见。须选三年以上黄盖野生活老鳖,提前三天以清水养之,灵车接运以期吐出脏腑内泥腥之气。上席当日早晨,以三块土坯围成一室,将老鳖放入其内压紧,唯留一面以供老鳖探出脖颈。厨师精心调制上好调料汤汁,置于鳖头之下。土坯之外,以梨木枝生火徐徐烹之,土坯烧至发红,老鳖受热焦渴难耐,遂探头伸颈痛饮料汁,料汁入胃,香味透达全身,愈渴愈饮,几经反复,老鳖活活烤死而名菜遂成,外焦里嫩,香鲜味美,虽为名菜,实乃惨不忍睹也。二红羊奉命做此名菜,以招待县府大官,菜成亲呈至餐桌。镇府长官乘兴向上级长官介绍曰:炕老鳖,今由我乡名厨二红羊亲做,可谓名厨名菜,请品尝!县府长官喜食之,菜刚一入口,即尽吐于地,并做呕吐状,怒问之曰:啥吊名菜,齁齁咸!镇府长官惊恐亦尝之,亦齁齁咸!怒问二红羊:弄吊啥?二红羊冷笑曰:胡吊扯也,我放汤汁无它,唯有盐水也,故齁齁咸!眼下百姓日子难过,你等贪官大吃二喝良心何在?!镇府长官恐吓曰:开除你个小舅子!二红羊朗声笑答:我本小民,区区镇府小厨何足挂耳!遂甩门大笑而去。此事传至村中,村人皆赞二红羊牛人也。唯其老父叹曰: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坏就坏在这张破嘴上!
二红羊罢职回村,承其师傅衣钵,专为红白喜事做菜为业,然性仍耿介。某日,我村在镇上做官一人,平时骄横乡里,村人多鄙之。其子结婚大席,欲请二红羊主厨,二红羊以久站腰疼为由婉拒之。我堂哥曾是县府宾馆厨师,结婚喜宴也是二红羊哥为主厨。伯父登门亲请,二红羊笑曰,你儿是县府宾馆大厨,何请我也?伯父笑曰:剃头匠能自为理发乎。言毕二人击掌大笑,二红羊遂乐而受请。
我曾言称二红羊哥,是鲁西南最后的乡村大厨之一。他坚守传统鲁菜技艺,尤擅长用普通食材做出非凡美味。我曾品尝过他做的面鱼,时过多年,每每忆起仍似有唇齿留香。他用红薯面粉和成面团,待大锅沸水喧腾之际,但见他赤膊上阵,把面团放于铁擦之上,慢慢轻擦,面片簌簌落入锅中,面色由白变红,沸水烫熟,状如小鱼,晶莹剔透,欢跃翻滚。未几,用铁笊篱捞出放入碗中,浇上高汤,撒上葱花、香菜、虾皮,最后滴上小磨芝麻香油和山西老陈醋,一碗美味的面鱼才算做成。啜而食之,鲜香扑面,酸爽可口,唇齿舌尖,回味无穷,美则美矣!正如苏轼所言:人间有味是清欢!此为我乡地方特色美食,尤以二红羊哥所做最佳,曾被县里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我县知名书法家刘大成先生曾亲笔为二红羊面鱼题词“天生骨软琼脂嫩,入口绵柔鲜味浓”,以资褒奖。
如今,守灵治丧二红羊哥已是老迈之年,无力再至灶前烟火间生煎烹炒。我所忧者,是其传承的乡村精湛厨艺,如今后继无人,诸多美食美味,也将随一代乡村厨师的离去而永远湮灭于茫茫人世间。
嗟乎,我之二红羊哥,平生以乡村厨师为业,虽是凡夫小民,然,为人刚直,爱憎分明,不畏强权,安贫乐道,技艺精进,莫不为众人所敬乎!
三、乡村中医周先生
在鲁西南菏泽乡村,时人皆称医生为先生,概为尊称也。村人看病,亦称看先生。我村乡医名为周兆良者,老中医也。据传,其同门近支祖上为晚清秀才,科举废止,秀才弃文从医。年至老迈,欲从近支晚辈中挑选淳厚良善好学者,悉心教之。兆良年少聪颖,性情敦厚,幸被选中,勤勉恭学,秀才祖爷甚喜之,遂将一生所学中医之术尽授之。秀才逝后,兆良承其亲传,望闻问切、汤剂针灸样样娴熟,悬壶济世,名声渐起,终成一代乡村名医。
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正是天灾人祸饥荒之年。时村人因长期食不果腹、缺少油水,尤其壮年劳力多患浮肿。不时传闻外村有因浮肿丧命者,村人谈之色变,皆惧之。乡医兆良先生忧心如焚,通宵达旦,自所藏古药书中求觅治浮肿之良方,采来农村常见玉米须、车前草,加上桂枝、茯苓等药材煎煮,药成亲自试服,颇有效也,遂命名为消肿四君子汤。连夜煎煮一大锅置于村中,义务供村民连服三日,村中有全身浮肿者服药后,肿痛消减直至痊愈。三年自然灾害,我村一千多人无一人因浮肿之疾离世者,堪称饥荒之年之奇迹,幸有兆良先生也!
自我年幼之时,兆良先生即是白胡老者,戴一副老花镜,身着老式对襟黑衣,端坐于村中诊所,俨然如旧时私塾教书先生,颇有几分威严。那时,诊所为村中大队公家所营,另有本村一名西医,同在诊所为村民看病。诊所与村中小学同设一处,我常和伙伴于课间或放学之后去诊所玩耍,以期捡拾诊所废弃药盒作为文具盒。
一日雨天,兆良先生正在诊所为村人诊病,忽见本镇人民医院院长来访。院长姓袁家在邻村,其本人也是知名内科大夫,村民亦多熟知。原来,院长是来请兆良先生前去家中为老母诊病。院长高堂老母年逾八十,久患哮喘,剧咳发作之时竟致昏迷,在本镇医院由儿子亲自诊治输液多日,非但不见好转且病情日愈加重。儿子纵是本镇一院之长,也是束手无策。院长恐老母有性命之危,万般无奈之下,才猛然想起兆良先生为本乡有名老中医,遂冒雨前来我村亲请兆良先生。兆良先生到院长家中为老太太把脉后开具三服中药,所用药量仅为成人三分之一,灵堂租用服药当晚即病情见轻,未几日竟康复如常。院长由是感激,拜问其故,兆良先生笑答,我亦无它,老年人体质孱弱,犹如婴儿,药方非奇方,药是寻常药,惟药量须斟酌,量适病除,此为要也。院长称是,自此不再轻视中医。西医院长请老中医为母看病之事,一时在我乡传为杏林美谈。此例也再次验证,中医并非过时之旧术,中西结合辩证治疗,应是科学务实之选。
我上初中之时住校,当时住宿及饮食条件极差,加之学习用功,常学至深夜,患上鼻窦炎。此病为顽疾,整日精神不振、头痛头昏。更为痛苦的是,常于睡梦之中鼻腔呼吸受阻而憋醒,有时彻夜不眠,痛不欲生,严重影响学习。无奈只好休学回家求医于兆良先生。先生认为“鼻乃心窍,为肺之门户”,当外邪侵犯气虚不固时,转为热邪流置在肺窍里,以致鼻塞不通,头昏脑胀,常伴头痛。先生开具的药方含有金银花、连翘、黄连、苍耳子等常见中药,温肺祛痰,通利鼻窍,疏散风热。又用中药薄荷、冰片等调配一种药水,涂抹于鼻腔。我平生第一次服用汤药,因内有黄连,味极苦也。服药仅三次,鼻腔先是干燥,后蜕去一层薄皮,一周之后,呼吸通畅,睡觉如常,不再伴有头痛,且食欲渐增,顽疾鼻窦炎彻底治愈,我也康复返校,自此从未再犯。兆良先生仁心良方,救我脱离鼻炎顽疾之苦,助我顺利完成学业。至今忆起,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公社大队解散,家家分田到户,我村诊所也由村里公营改为医生个人承包私营。村中诊所一分为二,一为擅长西医者,一为中医兆良先生。当是时,西医正兴,患病村民贪图疗效之快,多选西医西药扎针输液,而请兆良先生服汤药治病者鲜有人也。每日西医诊室门庭若市,而相邻中医诊室门可罗雀。依稀记得,那时兆良先生常枯坐于诊所一隅,戴上老花镜,悉心翻阅整理所藏医药古书,誊抄自己原先接诊之验方医案,诊所门外喧哗之声充耳不闻。
为维持家用生计,兆良先生在自家责任田中种植中药材黄芪。黄芪须两三年才能长成,待长至手指头粗细,茎高一尺盈余,方可作为中药材售卖。春天东风一刮,黄芪花开,布谷声中,但见花瓣漫天飘舞,煞是好看。然,由于药材种植不成规模,加之我乡信息闭塞,黄芪丰收之年也没有卖到好价钱,鲜花灵堂布置亩产尚不如种植小麦玉米棉花收入之高。兆良先生儿媳一家一气之下,未经老人许可擅自毁掉黄芪幼苗改种其它庄稼作物。先生闻之,踉跄奔于田中,眼见三年辛苦糟蹋成一地狼藉,捶胸顿足,欲哭无泪,村人见之莫不怜之。
兆良先生虽为乡里名医,然,其后人并无一人承其衣钵从医者,村民每谈此均引以为憾。其二子,长子文盲,本村务农为业,分家另住,土里刨食惨淡营生,无力亦无心子继父业;二子粗通文墨但孑然独身光棍一人,且又笨拙讷言,实非学医之才。
当时上级规定,个人医生从业者须持有医师资格证,无此证者皆为非法行医。兆良先生师承先祖,一生为民间乡村中医,既无医学文凭,更无所谓医师执证。为取得合法行医资格,可怜年过花甲之年周老先生,戴上老花镜,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县里医师资格考试。所考内容除正常医学内容之外,另加考时事政治一科,其中有一题是问苏联第一任总统姓甚名谁。先生长年生活在乡间,两耳不闻窗外事,哪知当年苏联解体之国际大新闻,更不知戈尔巴乔夫已出任苏联第一任总统。交卷铃声响起,政治考卷依然只字未写,兆良先生欲站起递交白卷,未料两眼发黑竟晕倒于考场之中。幸好同场应试者皆为乡村医生,一通施救方才苏醒过来。兆良先生受此一辱,遂掷笔怒而回乡,关闭村中中医诊所,自此不再坐诊行医,村人闻之莫不叹息。
兆良先生心情愤懑,闭门不出,以潜心整理医书验方为自娱。常不时有村人及外乡人慕名登门求医者,先生实在推辞不掉,只得开方任由病人去别处取药,自己分文不取。先生一生为医,别无他长,更无其它经济收入来源,年迈之年,只得依靠儿女接济潦草度日,终日郁郁寡欢。未几年,兆良先生身体每况愈下,自知大限之日不远也,为自己开出七服中药服用后,于某日冬夜静卧床上安详辞世。当是时,我已在省城参加工作,闻此噩耗,不仅潸然泪下。又几年,我回村中,曾打问先生所藏医学之书及一生积累的民间验方医案集成是否保存完好。后得之,先生去世之后生前所用破旧中药箱柜,连同上百册古旧药书、几十卷药方医案均被家人卖于村东废品收购站,后不知所终也。
呜呼,乡村中医周兆良先生,一生行医,仁心宽厚,义救乡民,恩重泰山;虽处逆境,潜心医术,护佑民康,初心不改,实可敬也!然,世事无常,造化误人,一生勤勉,老境可怜!尤可悲者,惟一世所学,一生心血,验方集成,竟沦为废品,遗体告别仪式化为纸桨,孰之过?!临纸而叹,字里行间,我亦悲愤难抑,如有椎心之痛,满怀感伤!
四、鬼难拿
一村一社会,一乡一世界,其间好人居多,狡黠之人亦有之,牛楼非世外桃源,亦概莫能外。我村有外号鬼难拿者,曾任我村会计,为人精于心计,欺下瞒上,势利小人也。然,村人惧其狠毒,虽遭欺侮,亦敢怒不敢言。此人打得一手好算盘,曾被镇府征为粮所临时出纳,每日骑大金鹿自行车招摇过村去镇府粮所上班,其洋洋得意之状俨然有镇长之威,村人既羡之亦厌之。
上世纪八十年代,各家分田到户,村人皆在自家农田留有小块菜地,种植黄瓜柿子辣椒茄子等时令瓜果菜蔬以供自用。某年,多家村民菜地不时被人偷摘,有气愤不已者,暗中观察。某日,天将微明之际,有村民竟亲见鬼难拿钻入菜地偷菜,其之胆大如入无人之境。被菜地主家当场识破,鬼难拿讪笑曰:我不常在家,不记我家菜地,误摘也。言毕,提菜骑车匆匆上班去了。瓜果菜蔬不值几钱,各家都有菜地,鬼难拿何以偷别人乎?有好事村民,终解其迷。原来,鬼难拿将摘来新鲜菜蔬送至镇府官员,美其名曰为自家小园所产,以讨其好也。
某日,鬼难拿又故伎重演,也是趁天将微明之际,从老鳖一菜园偷摘黄瓜一包送到镇长家中。瓜之新鲜,犹带露珠,镇长夫人甚喜。未料,镇长孩子自县城暑假返家,见黄瓜新鲜,未洗净即食,竟食物中毒,送至医院紧急抢救,方才转危为安。原来,鬼难拿所偷摘老鳖一之菜地黄瓜,因夏天菜地虫子甚多,且老鳖一种菜勤勉,时常于午后或晚间喷洒农药,以期灭虫壮果。谁曾料想,竟被鬼难拿偷摘送人,险些闹出人命!鬼难拿精明过度,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镇长知其原委,一怒将鬼难拿辞去粮所临时出纳之职,发配回村。传至村中,一时传为笑谈。有好事村民笑问老鳖一是否故意打药为之,老鳖一正色道:净胡吊扯,没影的事!
我乡与嘉祥县咫尺相邻,分属菏泽济宁两市。某年秋收秋种时节,村民有闻种地所用化肥,嘉祥县较我乡便宜,几家合议驾马车同去购买。果其然,载而归。方是时,化肥为国家统购物资,不许私自跨市购买。鬼难拿闻之,举报至镇府声言村民走私化肥以获高利,镇府派工商追查,终以原价三倍罚款了之。村民苦不堪言,指其项背窃骂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司法鉴定坏透了!
某年,鬼难拿因盖新房所需,自外地运来方石一车,因村内街道狭窄,大车不能行,石料卸于村外水塘边空地处。次日天明,石料即被人全推入水塘,水塘水深数尺,方石没于水中,几不可见。鬼难拿围街怒骂三天,终不知谁人所为,唯有村民纷纷窃喜曰:不安好心,焉有好报?!
村中分田到户,村民皆畏与鬼难拿为地邻,因其种地异与常人。如良田之中,鬼难拿在靠近邻地分界之处,广种泡桐树一行。树高数尺,叶冠如盖,遮光蔽荫,影响邻家庄稼正常生长,粮食减产。邻家怒告于村长,村长出面协调,鬼难拿狡辩曰:此是我家地,我种我地,尤如二大爷赶集---随便!汝能奈我何也。协调无果,邻地之家自认倒霉曰:摊此美邻,我是积了八辈祖宗之德也!
我乡寒冬之季,常刮刺骨大风,风之大哉,可催草木。冬天某日,村民见鬼难拿所栽田中梧桐树,齐整整被风吹倒,而村中其它树完好如初。村民奇之,纷称老天果有眼也。鬼难拿更奇之,窜到田中详察,发现在离地三尺许,树身被人用钢锯围而锯之,夜刮大风,风吹树倒。鬼难拿怒告于官,公安现场查办,均无明显证据可断定为邻人所为,疑罪从无,奈邻人何也。鬼难拿气愤不过,又围街怒骂三天。其兄嫌其丑态百出止之曰:汝为小孩乎,不知丢人几钱一斤也!
呜呼,鬼难拿,可笑乎?可叹乎?我言其实为可悲也!为人过于精明反被精明所误,虽言聪明,实为糊涂!倘若其能友邻睦人,良善朴厚,以其精明,用于正路,未可量也。究其一生,唯利是图,营营苟苟,实可悲也!
五、乡村武师老海
菏泽为中国武术之乡,多有民间高手隐于乡野。乡邻老海,即是其一。老海,非外号也,大名牛周海,我乡民间武师,擅长梅花拳术。所谓梅花拳,源于晚清义和团,兴于民国。习武之时,须站立于五根木桩之上,状如梅花,由此得名。梅花拳术,精于博击格斗,颇具杀伤之威力。建国之后唯一获评中华世纪武状元陈超,即是梅拳弟子,亦是我乡邻。自我记事起,老海即是白胡长者。农忙之余,义务教本村子弟习练武术,深得村民爱戴,被尊称为老海。
据传,老海少时鲁笨,家贫无依,丧葬用品销售为本村富户长工。方是时,兵荒马乱,我村为御盗匪,集资聘请曹州武林名师教授本家弟子,以期习武强身,看家护院。老海也喜武术,然身为长工,无暇从而学之,只得借机偷学。三年时光,已学得站桩、踢腿等梅拳精髓,村人几不知老海亦会拳术。某年,我乡突遭匪乱,匪徒围我村寨墙多日,声言如不缴纳钱粮,将攻破寨门血洗牛楼。村中诸老决议派一人突围,到外村求助援兵。村中不乏习武才俊,然多为富家子弟,皆惧之。唯长工老海,自告奋勇,于夜深时分,顺寨墙而下,挥舞铁钗,如长板坡赵子龙之孤勇,杀出重围,搬来援兵,我村得救。老海可谓一战成名,村人才始知其习练梅拳多年。
老海曾被国军抓为壮丁,在兵营之中不到三月,终择风雨滂沱之夜,打伤岗哨看守,一路狂奔回乡。未曾想到,老海这段壮丁经历,曾在荒唐年月成为被批斗之罪状,列于地富反坏右之列。老海以戴罪之身,被生产队发配专职清扫牛马圈,脏也累也。年过三十好几,终娶得一外乡逃饭女子,成家生三子一女。老海苦闷,尝于村中麦场空地习练梅花拳,又被人告发言称其有叛逆之心。老海长叹一声,练武何罪,飞起一脚,场中偌大石碌应声倒地。
因老海之故,其子女本应适龄入学,被勒令不得上学接受正常教育。有此罪名,子女婚事亦受影响。大儿虽高大英武,却无人敢嫁,最后娶一满脸麻子的矮小女子为妻。二儿婚事,经媒人搓合,由大姐换亲成家。所谓换亲,即两家各有儿女者结为亲家,两家之女与两家之男各成婚配,此为血淋淋之陋风恶习也!女儿为成全二弟婚事,以换亲之方式嫁于邻村一坡脚男子。出嫁之日,大姐泪流不止,村人莫不为之叹惜。最小儿子也是大龄难娶,只得远赴甘肃天水投奔亲戚,在当地被招为上门女婿。
少林寺电影热映之时,镇电影队到我村巡演。功夫影帝李连杰矫健武姿,引得村民连声喝彩,唯老海只观不语,村人方才想到我村老海也是习武之人。待放映完毕,有好事之人,唤老海表演梅花拳术。老海笑而不答,径自奔于场中,束腰紧身,白鹤亮翅,把一路梅花拳术打得虎虎生风,村人惊叹之余回以热烈掌声。学武何必到少林,自此之后,村中爱武少年遂拜老海为师,学练梅花拳术,老海分文不收悉心教之。
老海所教学生中有因武术特长被特招入伍者,有被保送入菏泽体校者,有被选为运动员参加省级全运会者。最为优秀者是我村一名习武少年,在菏泽体校毕业后又考入北京体育大学留校任教,现已
成为一名专业武术教授。村中习武后生,有此发展,均受泽于老海。菏泽电视台曾到我乡采访老海,请老海表演几近失传的梅花站桩。电视播出后,引起曲阜师范大学体育系关注,曾派出两名武术专业课老师来我村记录整理老海梅花拳谱,只可惜老海当时已是年过八十垂垂老者,病卧榻上,踢打腾挪均已动弹不得。
回望老海一生,其生也平凡,命也崎岖,可谓生不逢时;以其一人,救村人于危亡,可谓勇也;义务教武,培养后生,可谓义也;一代民间武师就这样走完了他坎坷多难的一生,至今村人及学生忆起老海,莫不敬之仰之。
六、算命先生三瘸子
乡邻三哥,双腿残疾不能行,有文化,粗懂周易相命之术,人称半仙三瘸子。三哥本是我村小学民办老师,某年夏秋之际天降大雨,村中积水齐腰深。据村人传言,当是时,三哥刚新婚不久,村中大队安排其在夜间轮流看守村中粮库。三哥新婚燕尔,晚间寂寞难耐,不顾齐腰深水,冒雨淌水回家与娇妻恩爱,当晚再涉水返回粮库值班。天晴雨止,一切如常,惟三哥双腿痛而不能行,请乡医周兆良上门诊治,周老中医问清原委,一声叹息曰,男女欢情,最忌受凉,何况频遭冷雨浸透,血脉萎缩神经受损,纵是华佗再世也回天无术了。言毕,三哥与新婚妻子抱头痛哭。自此,三哥先是拄着双拐,挪步前行,再后来是走一步摔一跟头,家人只得为其购买一辆手摇轮椅。我自记事起,便常于村中看见三哥手摇轮椅穿行于街。
因双腿残疾,村小民师自然不能续任。好在,三嫂不嫌不弃,夫妻恩爱如初,婚后育有四子,日子愈加艰难。为补贴家用,三哥曾做过多类小门生意。我村南邻省级公路,每年西瓜丰收之季,三哥便在路口置一小摊,专售我村西瓜。西瓜薄皮红壤,以长刀切块,每块售卖5分钱,路人常驻车停步购买,“牛楼西瓜”一时成为成武名产,莫非有三瘸子哥一功也。村中能人老鳖一,所种黄叶烤烟为我乡名产,三哥曾在公路边小摊代售其烟叶,老鳖一仅以成本价收取,村人皆赞老鳖一义也。而村中顽劣少年二公鸡,尝去三哥西瓜摊偷西瓜。其在三哥摊前佯装购买,趁其不备飞起一脚,将西瓜踢滚至公路一侧深沟内,再伺机抱走,而三哥浑然不觉。人之初,性本善乎?恶乎?三哥残疾如此,小本经营补贴家用,二公鸡了无怜悯之心,莫非自小心即坏乎。
三哥曾是民办语文老师,双腿残疾之后,无法正常外出,摆摊之余潜心研读周易及风水相术,常受邀为乡邻算卦占卜兼看阴阳宅地,人称半仙。时村中少年牛得举,自幼聪慧异于同龄之人,未入小学,即识字过千。三哥亲自登门为其算命,预言其学业有成,将来必为栋梁之材。果其然也,得举后考入全国重点大学北京工业大学,为我村第一个大学生。邻村一富户,曾邀三哥为其父选择坟地,三哥看其坟地,北有高坎,南亦有高坎只是略低,东西各有漫坡,言称此为卧虎风水宝地,后辈必出武将。未几年,此富户参军儿子果真提拔为团长,举家荣光,以厚礼回报三哥预言灵验。
荒唐年月破四旧,时有村人告发三哥算命是封建迷信,公社来人逼其交出罗盘镜及麻衣相书。三哥一口咬定镜砸书焚,实为暗中藏匿。来人恼羞成怒欲将三哥抓去游街,无奈三哥双腿残疾不能行,只得将三哥拉到公社大院,与其它黑五类分子关在一起学马列毛选接受思想改造。三哥有文化,学习领悟能力优于其它人,领导念其认错态度较好,让其当众汇报思想过关后归回家中。三哥并不怯场,清清嗓子朗声道:
想起十月革命列宁列主席,
穿一身黑大衣好比我村老鳖一,
尊一声符拉吉米尔·伊利奇,
他是我们穷苦人的仁兄弟,
闹革命成功可真不容易,
全凭列大哥带领布尔什维克奇努力......
三哥刚一念完,领导带头鼓掌,全场几近笑翻,三哥得以顺利过关,平安归家。
改革开放之后,村民日渐富裕,盖房起屋者多请三哥看宅基风水,问阴阳吉凶。凡本村问卜者,三哥分文不收,外村来请者,也仅收烟酒而已。不时有外地人专程开车来请三哥看风水,皆称灵验,村人羡之。一传十,十传百,牛楼瘸子半仙声名远播。村中富户老鳖一叹曰:我堂堂种烟万元户,县长曾亲为我披红戴花,名气尚不如三瘸子也!三哥听后亦笑曰,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汝为种植专业户,我是风水专业户!
瘸子三哥本应执教鞭于学堂,可叹造化弄人,时运不济,青壮之年身遭残疾之厄。然三哥生性乐观通达,不向命运低头,以已之所长,乐活于人间,终以高寿善终,纵是四肢康健之人也未能如其也。
七、老焗匠傅大爷
鲁西南乡村,称以厨师为业者为焗匠。傅大爷即为我村焗匠,因其从业年久,厨艺精进,蒸、炒、煎、炸,样样拿手,热菜、凉菜、汤菜、扣碗,无一不精,且为人谦逊和善,被乡邻尊称为老焗匠。自我记事起,老焗匠傅大爷已是年过七旬老者,面色红润,身体硬朗,常推独轮木车赴汶上集赶会售卖自家所蒸老面酵母馒头。
老焗匠平日以耕种为生,村内村外凡有红白事,常被主家请至家中,议定所办酒席档次及菜品,次日主家按需购齐食材大料。宴席前一日,老焗匠要提前到主家院内,搭厨房棚子,垒土灶大锅,宰鸡杀鱼,做好宴席准备。越明日一大早,老焗匠就用所携带专用菜刀、砧板等整套厨具,开始烹炒煎煮。老焗匠刀功精湛,落刀快、用力稳,切菜粗细均匀。在灶台上,猛火攻,小火煨,以酱油浇,以热油淋,炸、焯、蒸、烧,轮番上阵,最后淋上小磨芝麻香油,一道诱人菜品既已成也。
老焗匠尤擅喜宴“八八”席,即八个碟子八个碗,外加“四大件”,即鸡、鱼、四喜丸子、酸辣汤;白宴常做“四碟六盘”或者十碗菜的流水席,热凉搭配,按乡俗礼节和规格依次上菜。宴席完毕,主家除付工钱之外,另赠焗匠烟酒及熟食菜品以作酬谢。
某年深秋,玉米待收之时,邻村王集有一富户老母去世,请老焗匠前去主厨白事之宴。我村离王集相距约十里,两村无大路相通,只有一条乡间小道相连,其中必经王氏祖茔坟地。王集为千人古村,其祖茔亦大也,方圆数十亩,古树松柏接天蔽日,乌鸦鸟雀筑巢枝上,阴阴森森,纵是朗朗白日,亦少有人敢独自穿林而过。
老焗匠受邀欣然推独轮车前往。出殡当日,宴席完毕,菜之繁盛,味之美鲜,宾客皆交口赞之:席真厚哉!主家亦深感荣焉。当晚,主家另置酒席一桌,专谢殡仪主事之人及老焗匠。席毕,以两倍约定工钱付之老焗匠,并赠以烟酒熟食肉菜若干。方是时,主家见天色已晚,欲请老焗匠留宿一晚,待次日天亮再回不迟。老焗匠怕耽误明早赶集卖馒头,遂婉谢主家好意,坚辞归家。此时,席中有好事者笑言,汝回牛楼,必经我村老林地,不怕乎。老焗匠略一迟疑带着酒气亦回笑曰,我非孩童,岂可怕哉。主家闻听此言,更是不放心,当即安排家中两位年轻小伙子护送,席中人均言如此可也,老焗匠只好不再推辞。
老焗匠略带醉意推着独轮车,在两位小伙护送下出王集村口,径往牛楼而去。时,秋风渐起,月色昏暗,四野雾气茫茫。不一会行至松柏老林入口,即听到鸟雀叽喳,林下坟头状如土包,风吹草动,愈加阴森。两小伙闻声而怯,几不敢前。老焗匠见此,借酒劲壮胆讥笑曰,毛头小伙,胆小如鼠,既如此,我一人归,你二人回王集可也。二人听罢,不再随行,道声大爷小心即转头飞跑回村。
林中小路,唯余老焗匠一人独行。林深风静,时有鸟鸣。老焗匠用力推车,方觉缺少两小伙助力推车,实难行也,似有悔意。又前行数步,愈加感觉车轮如陷泥中,几欲寸步难行。老焗匠停下喘息片刻,从怀中掏出烟袋,走时匆忙竟忘带火柴,不觉有些懊恼。抽烟不成,喝酒可也,遂打开一瓶主家所赠白酒,饮上几口,醉意更浓,似有困意。然,仍执意前行。朦胧间,不知何时有三五少年围聚而来,较大者也仅为十五六岁也。老焗匠惊问,何家小孩,天晚不归家来此做甚。但见这群小孩之中稍大者答曰,吾等今晚去外村看电影,电影演完归村途经此地。可谓巧也,为看电影,晚饭未吃,闻大爷车上有酒菜之香,可否送与我等以饱饥腹。老焗匠向来心善,不假思索说道,既已饿,尽吃可也。遂拿出独轮车上酒菜大方送之。三五少年纷纷笑曰,大爷真是大方心善之人,吾等不闻饭香久也,怎能白吃也,吃完定会付钱也。老焗匠亦笑曰,小屁孩,怎有钱乎?酒食为王集主家送我,尔等尽可吃也。旋即吃完,诸孩童皆言称谢。接着,又一拥而上帮老焗匠推车复前行。众人推车,老焗匠顿感省力不少,料想再过一时片刻定能走出林中。然,车前行足足已三个时辰,仍未走出老林。老焗匠正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抬眼所见推车孩童中,有穿单衣者,有穿棉衣者,皆花衣艳服,顿感后背发凉。此时,忽听到邻村鸡鸣之声传入林中,夜已五更,天已微明,再扭头一看,今晚所遇孩童少年却早已不见踪影,却见林中三五坟头之上,以砖头瓦块各压有纸钱若干。老焗匠心头一惊,酒醒过半,揉眼再看,天已明也。时已有早起路人经过林中,见老焗匠呆坐林中久也,遂扶起推车送回牛楼。
以上奇闻怪事,是我小时亲耳听老焗匠傅大爷所讲。当时,共听此事者是一群小孩,听后有当场吓哭者。几十年已过,如今再叙记其事,我仍有惊悚之感。此事真也,假也,老焗匠傅大爷已作古多年,无可求证也。或许,此事是因傅大爷为取悦村童而杜撰也。今以文记之,也是感念傅大爷慈祥和善可亲也。
八、绝户刘
鲁西南乡间称有女无儿者为绝户,此为旧俗也。乡邻老刘头,膝下只一女,遂被村人背后称之为绝户刘,老刘头每闻之则恼羞成怒。老刘头平素以在集上帮人看车为业,方是时,逢集看一车仅收五分钱而已。然,积少成多,又因持家勤俭,未经几年,亦为村中富户也。家境虽富,然吝啬有加。村人尝向其借钱急用,均拒之。其有闲置多年宅基地一处,其胞兄央求转售名下以作侄子结婚建房之所,被骂退:欺我无儿乎?!
村中有古庙一处,供奉真武大帝,传为明朝古迹,虽历经动荡迁建,仍留有庙舍三间院落一处,竟被老刘头强占为私用,作猪羊圈也。有村中老者曾劝之曰,老庙为神灵之地,怎可圈养畜生,速速迁往它处,不然恐有报应。老刘头置若罔闻,村邻畏其悍,莫不敢言。
老刘头独女婚配之年,招牛楼牛姓一退伍青年牛大场为上门女婿。大场自幼父母双亡,实为孤儿也。入伍三年,在连队养猪三年,并未学他技之一长。大场退伍回村,依旧家徒四壁,光棍一人。入赘刘家后,家中农活一并全包,可谓当牛作马。既如此,老刘头仍不如意,大场下地干活稍有怠慢,即遭呵斥。好在大场夫妻恩爱,只得忍气吞声。越明年,大场妻产下一子,举家皆喜,老刘头自作主张,将此男婴改姓为刘。牛大场自是不悦,老刘头遂许之曰,若今后再生子,当姓牛。大场听后再无怨言。又过两年,大场妻又产一子,举家皆喜,大场尤甚。然,为此二小报户口之时,老刘头又强改为姓刘。大场知其原委怒曰:既不随我姓牛,两儿不用称我为爹,改叫我哥可也!传至村中,村人皆指责老刘头未免过于强势。老刘头全然不顾村人说三道四,让家中两个外甥不叫其姥爷而称之为爷爷,俨然亲孙子也。
又过十几年,老刘头日渐老去,集上帮人看车营生传给女婿牛大场经营,仅在村中老庙饲养山羊几只。两个孙子先后考入县重点中学成武一中,老刘头引以为豪,常悠然踱步于街,村人皆羡之。此年暑假,老刘头住宿老庙时,正值风雨之夜,有一小狗跑到庙中躲雨,又被老刘头据为已有。小狗实为一泰迪名犬,毛色纯白,人见人爱,实为别家宠物也。又过几日,外地狗主人一路打听竟寻上门来索要,老刘头暗藏之。外地狗主人只得忍痛割爱愤而归。村人闻之,莫不指责老刘头此举实在是有辱村风。
老刘头两个孙子暑假回家,见爷爷在庙中养泰迪名犬,甚是惊喜,争相抱玩不舍放手。正值暑期酷热,泰迪犬全身毛长,更是热不可耐。两孙子心生一计,瞒着爷爷将泰迪犬抱到村北积水坑中洗澡。泰迪犬自被老刘头强为收留后,全身从未沾水洗澡。乍一见水,就下水向坑中深处游去。眼见天色已晚,任是两个孙子千呼万唤也不上岸。无奈,小孙子只得脱衣下水,游向坑中欲将小狗捉回岸上。哪知入水之后,抑或是腿受冷水所激抽筋,竟不能动弹沉入水中。小孙子奋力挣出水面大声呼哥来救。哪知大孙子不会游泳,救弟心切衣服也未及脱下即扑入水中。然坑中积水虽不甚深,然经年淤泥较厚,大孙子未游多远竟双脚陷入淤泥动弹不得,最后体力不支呛水而死。未几,小孙子也随哥哥一并沉入水中而亡。
及至深夜,老刘头全家见两个孩子仍未归家预感不祥,忙央求四邻四处寻找,方听得邻居小孩言称见二人抱小狗往村北坑中方向而去。老刘头带一众人赶到村北坑边,但见泰迪犬正围着一堆衣服鞋子汪汪叫唤。老刘头女儿一眼认出鞋子正是自家两个孩子所穿,一时放声大哭,牛大场见状急欲跳向坑中,被村人拦住,皆言坑中积水多年淤泥厚粘,扑下去就是又白搭一条性命,村中主事之人遂向110求救。
老刘头痛失两个孙子,不久即搬出村中真武老庙回家居住,积郁成疾,卧床不起,不到一年也一命归西。呜呼,老刘头一生辛苦持家,老迈之年本应安度晚年。然,其为人过于强势精明,又兼巧取强夺,处心积虑,渔利济私,且又刻薄寡恩,实在是人强而命不强也。命也乎,命也哉!
九、邹娃
鲁西南乡村称本村外甥,常在姓后加一娃或孩字。如姓王,则称之为王娃或王孩。无论外甥年岁几何,只要到姥娘村中,皆被唤为某娃某孩。
我村广雨大姐家外甥邹娃,外号邹憨子。其实邹娃本不憨傻,曾参军入伍,退伍回乡后,因婚事受挫,积郁成疾,久治不愈,遂成疯癫。其中缘由,至今村人谈起,无不为之惋惜。
广雨有五子,人至中年,方抱养一女取名花容。花容自小乖巧,肤白如莲藕,常梳两个羊角辫,欢跳于村中,人见人爱,广雨夫妇更是视为掌上明珠。
广雨因家中子女多,农田亦多,农忙之时,常让邻村大姐家外甥邹娃帮干农活。邹娃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然少言寡语,干活不惜力气,且又勤快,躬耕田亩,状如健牛。村人见之,莫不夸邹娃能干。更有村中多嘴之人戏言:邹娃好好干,将来你舅把表妹花容嫁你当媳妇。本是玩笑话,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邹娃初听且作耳旁风,久而久之,竟然对小自己三岁的表妹花容暗生情愫。
花容初中毕业后,未再继续上学,去城里学得裁剪手艺,学成归来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平时也为乡邻缝制新式服装。农忙之时,邹娃也照例来舅家帮干农活,妗子怜其下田出力,特买来高档面料,让花容为表哥亲裁一身新衣。邹娃试穿后,欣喜异常,开心而归,逢人即主动笑曰:俺表妹花容为我亲手裁剪!其得意洋洋之状,俨如新郎官。之后,更有村人传言,莫非广雨夫妇真有意将花容许配邹娃。
邹娃年方二十应征入伍,驻守新疆边关,当地生活条件艰苦,蔬菜更是稀缺。新兵集训结束,邹娃被下放到连队农场,专为连队种植蔬菜大棚。插秧间苗,瓜果嫁接,此等种菜之事,邹娃更是得心应手。参军三年,种菜三年,未学他技。然邹娃踏实肯干,在大漠荒原精心种植果蔬,解决连队菜篮子难题,被连队记功一次。三年服役期满,部队有意留之,然邹娃归心似箭,即按期退伍。
邹娃参军期间,表妹花容远嫁山西大同。丈夫是一名火车司机,老家在本镇,回乡探亲期间,经媒人介绍,一眼相中如花似玉的俏花容。花容婚后就跟随丈夫远赴大同生活定居。
邹娃退伍回乡后,听闻表妹远嫁,在家昏睡一周,自此性情大变,不再少言少语,而是逢人就笑。长此以往,村人才知邹娃精神出了问题。广雨带邹娃到城里求医,一通检查后身体并无大碍,医生只是开了些定心养神之药,叮嘱回家按时服用。
广雨夫妇也常来探望邹娃,只是三人皆不谈及花容。又过几年,邹娃父母先后去世,邹娃成了孤家寡人,一日三餐也无着落。一年四季,常光脚行走于乡间,头发长如野人,孩童视之,则惊呼:邹憨子来啦,快跑!
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重新划分农田。广雨家田地也被邻居家分走。是年夏天,邻居家所种玉米,未到成熟之际,竟被邹娃掰得一地狼藉,邻居怒之,告于广雨。广雨奔至田中,见邹娃仍在邻居玉米地掰棒子,挥手就要打外甥,被妻子拦住。妗子泣曰:可怜邹娃,仍记得此为舅家地也!广雨闻之,抱着邹娃亦是泪下,而邹娃憨笑如常,围观之人莫不唏嘘。
邹娃衣不蔽体,妗子怜之,表妹花容也常寄来衣物,多是丈夫所穿铁路制服,虽是旧服却几近新衣。自此,村邻常见邹娃头戴蓝色火车头帽子、灰色铁路制服,游走于乡间村野,与流浪汉无异也。
邹娃家与我村仅有一河之隔。某年隆冬临近春节,不知何故,河上游突涨大水,激水流至我村河段,已是水阔盈岸。未几日,又连降大雪,北风呼号,河面结冰,有胆大孩童,悄行于冰面嬉戏,回家后遭大人痛打,恐冰破失足落水也。
接连几日,村中人未见邹娃外出,忙到其家中察看,仍未见邹娃。村人预感不祥,忙到我村告于广雨。广雨亦是担忧,忙安排众人四处寻找,不见邹娃人影。此时,有好事之孩童言称于村东河堤曾见过邹娃。广雨率几个儿子赶到河堤,但见河中央,有一人半陷于河面冰中,身上有积雪浮盖,不知已有几天了。那人所穿衣着,正是农村少见的铁路制服,此人非邹娃莫属。广雨见此惨状,一声哀嚎,连呼邹娃数声,皆不应,唯有风声呼啸,欲下到河里打捞,被儿子拦住,此时冰面脆薄,哪敢再行人。只得报于镇府,镇上公安到现场察看,也是无计可施。待到天气稍暖,广雨将家中地板车改制成一具简陋木船,率村上青壮年,一起下到河中,边用斧头破冰,边向河中央划去。行到邹娃落水处,广雨一把抱起外甥,惊见邹娃下半身竟被水中大鱼咬噬一尽,只剩下白骨森森,顿时老泪纵横昏倒于船上。
呜呼,邹娃之死实为惨事也。予哀其不幸,叹其痴情,怜其迂讷。本应如常人一般生儿育女,安活一生。然,命丧冰河,何其悲也。嗟夫,人各有命,路由人行,各行其道,亦各有所终。临纸无语,良久不能下笔点评,是以记之。
十、鳖三
我村牛楼东邻东鱼河,上联黄河,下通微山湖,一年四季清波汤漾,水草丰美,鱼虾鳖蟹颇多。村邻树宽,自小爱嬉水,善捕鱼,掌握捉鳖独门绝技,又因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遂得外号鳖三。鳖三仅凭此一技,竟能衣食无忧,进而发家致富,村人皆羡之。鳖三亦因此而洋洋得意。
鳖,甲鱼也,药食大补,营养价值极高,而野生老鳖尤为稀贵。官富之家,争相重金购而食之,以期滋阴壮阳、延年益寿。然,野生老鳖食居有规律,春夏浅水滩,秋冬暖水窝,且昼伏夜出,实不易捉也。村人借紧邻东鱼河地理之利,常于夏秋之季下河捕鳖售于县城,以此获利补贴家用。村中专职捕鳖者,何其多也,然皆不如鳖三能也。鳖三捕鳖异于常人之处,他并不下水摸鳖,而是站在岸边近水处,详察水中上浮气泡之状,判断泥下有无老鳖。待瞅准时机,迅即下水,出手如箭,双手深插于泥中,双手用力扣出盘窝在泥中之鳖,屡试不爽,几近百发百中。有人传言鳖三能闻出鳖之气味,无论春夏秋冬,河中之鳖均逃不脱其火眼金睛。鳖三凭此绝技,称王于东鱼河两岸,实至名归也。
夏至伏天,每到夜间,河中老鳖常爬向岸边草丛产卵。鳖三掌握这一时机,常于夜深之时带强光手电,逡巡于岸,逮产卵之鳖,收获甚丰。村人有羡之者,亦有鄙之者。村中有老者曾劝之言,三春不捕抱窝鸟,河中之鳖亦是同理,鳖为生灵,岂可忍心斩尽杀绝,此为伤天害理之事也。然,鳖三置若罔闻,捕鳖依旧。鳖三大哥树屯,家中子女多而贫,上门求教捕鳖之技,以期改善经济拮据之困,遭鳖三断然回绝。村人闻之,莫不叹于其见利忘义,置亲情于不顾,什么熊黄子也。然,鳖三依然故我,一任村人羡慕嫉妒恨。
吃鳖吃鲜,死鳖吃不得,故有捉鳖难放鳖更难之说。鳖三在家特砌一水池,将河中所捕之鳖畜养其中,冬夏皆有鲜货售之。鳖三又高薪聘请乡村大厨二红羊,在家中开办全鳖宴农家乐饭店,尤其是烹制的老鳖汤,活鳖现杀,肉色鲜活,异香扑鼻,味美别致,堪称成武名吃一绝。县城乃至曹州市内,官富商贾常乘高级轿车,专赴牛楼喝鳖三野生老鳖汤。更有县市电视台到牛楼采访鳖三全鳖宴,村夫乡民鳖三迎来人生高光时刻。待掌握全鳖宴及老鳖汤烹制厨艺后,鳖三将大厨二红羊辞退,自己亲手操刀上案。二红羊愤而归,逢人即骂鳖三不是货(东西)。鳖三闻之亦作耳旁风,所开饭店日益红火。
某年东鱼河上游造纸厂,竟将污水排入河中,河中鱼虾呛死过半。老鳖为水中灵性之物,纷纷爬上岸来,多呈半死不活之状。鳖三率先闻之,连夜带家人悉以逮之。越明日,售于县城水产市场,大赚黑心钱。而家中全鳖宴及老鳖汤,竟也采用此类污染之鳖。尝有客人食后,腹泻呕吐不止。接三连三,发生同类之事,有人告发于官。县府勒令工商及卫生部门专赴牛楼严查,污染之鳖没收焚毁,对鳖三处以重罚并关停全鳖宴农家乐饭店。鳖三经此打击,连日卧床不起,村人鲜有登门看望者,二红羊闻之更是拍手称快。
又过几年,国家铁腕治污,东鱼河沿岸污染企业一律关停,东鱼河重现昔日水草丰美之景。牛楼村人,又赴河中捉鱼摸鳖,热闹不亚于当年。或因几年未有人捕捉,有人曾亲见河中频现大老鳖,最大者大如农村灶上锅盖,称其为鳖王。鳖王常隐藏于深水,只在夜半时分,率一群大小老鳖爬上岸来产卵。鳖三闻之大喜,暗中思忖待亲手捉到鳖王之后,择吉日重开全鳖宴农家乐饭店,以期再振鳖三老鳖汤昔日辉煌。
是日深夜,鳖三率儿子大壮,携手电及鱼叉工具赶至岸边蹲守。方是时,月黑风高,蛙鸣声泣,愈加阴森,大壮内心有怯,急欲归,被鳖三喝止。未几,但见河中有水花旋升,有状如锅盖之大物探出水面,一对小眼放出绿莹之光,正是鳖王也。鳖三屏住呼吸,待鳖王率一众大小老鳖列队匍匐游向岸来。鳖三见此,大声呼叫大壮备好鱼叉捉鳖,自己则赤手空拳扑向鳖王。鳖王见一黑影扑来,迅即退回水中。鳖一入水,如鱼得水,更加生猛有力,与鳖三撕扯一起渐占上风,伸颈张口咬住鳖三大腿。鳖三一声惨叫,顿时血水漾出水面,鳖三更加恼羞成怒,欲紧随游向深水生擒鳖王。哪知夜间河水冰凉,加之鳖三多年未下水深游,逐渐力有不支,大口喘气之间猛呛几口河水。此时,鳖王又紧紧咬住鳖三手臂,拽向深水。鳖三剧痛难忍,心生害怕,只得挣扎着探出水面,大声呼救大壮。大壮只顾在岸上草丛捕捉大小老鳖,又风声正紧,竟没有听到老爹呼救。等东方既白,捡拾满满一化肥袋老鳖之后,才发现河里没有老爹踪影。大壮连呼几声,无人应声,只得扔下化肥袋跑到村中,央求大伯广屯率一众乡邻到河岸,直到中午时分,才在下游五里处发现鳖三尸体。待打捞上岸,只见鳖三被鳖鱼咬得血迹斑斑,体无完腹,实在惨不忍睹。村人听得大壮所言于昨晚到河中捕鳖之事,才揣测出鳖三死因,莫不唏嘘而叹。
呜呼,鳖三实为能人也。然其所能,本可养家糊口,安身立命。而其漠视生灵及亲情,则为乡人所不齿。其始于见利忘义,终于贪财害已,莫非是命乎?!人之为人,孰能无贪心?然,贪心人皆有之,不可为过,过之则为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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