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就业率”“2000%的盈利率”的热搜构成了外界对殡葬行业的想象，守灵治丧“高利润”、“朝阳产业”开始成为这一行业的关键词。而寿衣店作为殡葬行业中准入门槛较低的产业，尤其受到创业者的青睐。
相比于阴暗逼仄的老式寿衣店，窗明几净、整洁敞亮的寿衣店似乎更受新晋创业者的喜爱，“想开一间不让人害怕的、款式新颖的寿衣店”成为了许多店主的期待。然而，褪去殡葬行业的隐秘外纱，屏蔽“殡葬暴利”的外界声浪，新式寿衣店的真实工作图景到底如何？
“老人下葬时没有穿上好衣服，是我心中的遗憾”
富丽堂皇的店内装潢，干净透亮的玻璃橱窗，橱窗内的假人模特穿戴整齐，店内的一切似乎都与招牌上“殡仪用品”几个大字格格不入，但这正是吴莉莉梦想的寿衣店应该有的样子。“我的店就在商业街附近，经常有人走错，灵堂租用总有老人没看清招牌，让我拿衣服给他们试穿。”47岁的吴莉莉经营着一家寿衣店，因为店内装修华丽、服装款式新颖，被橱窗吸引误入店内的老人不在少数，最后她只能在橱窗边放上几大袋金元宝，以此隐晦地提醒顾客。
传统的寿衣店往往窄小、逼仄，门口堆放着纸扎和花圈，只留一个小小的洞口，供胆大的路人往里张望。寿衣店内成套的寿衣被折进黑色的塑料袋里，长久地堆积在角落，和整个殡葬行业一样，充满神秘、令人不敢接近的阴暗色彩。
“直到去了北方我才知道，原来寿衣店还可以这么干净漂亮。”说到开寿衣店的原因，鲜花灵堂布置吴莉莉开始回想多年前母亲的去世，“当时她走得匆忙，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准备，下葬的衣服也没穿好，算是我心中的一大遗憾。”因此，开一间窗明几净、高端大气的寿衣店，让逝者体面离开的想法，在吴莉莉心中扎了根。
吴莉莉的寿衣店（摄影：单靖翔）
没有顾客的时候，吴莉莉就在店里摆弄她的橱窗，有时熨烫衬衣，有时修剪内衬里的线头，有时则轻轻地抚摸新做好的外衣，偶尔和做裁缝的阿姨交流几句新晋的寿衣款式。实在没事情做了，遗体告别仪式她就坐到柜台边，沏一壶茶、浇一泡茶宠——日子过得安静又明亮，没有人会把她与死亡的生意联系在一起。
远在河北省石家庄市的张芳同样有个开寿衣店的梦想，这个愿望沉寂了十多年，终于在今年生了芽。“当时亲戚朋友都不同意，说我年纪小，压不住。”面对亲戚朋友的集体反对，张芳只能将开寿衣店的想法暂且搁置，没想到一等就是十八年。今年正值闰年，张芳的母亲想趁闰年为自己购买寿衣添福添寿，但县城里可供选择的寿衣款式寥寥无几，寿衣的价格和材质也不能令张芳的家人满意，“我开寿衣店的想法就又‘噌’的一下冒出来了！”张芳希望能开一家温暖明亮的寿衣店，司法鉴定把更多面料舒适、款式新颖的寿衣引进县城的寿衣市场。也许是因为家中老人年事已高，也许是因为张芳开寿衣店的想法过于执著，这一次，她的家人没有反对。
张芳解释道，她所居住的小县城没有高端寿衣店，如果想买寿衣只有唐装和呢大衣两种选择，衣服的具体款式和颜色都由店家决定，几乎没有挑选的余地。即便如此，一套寿衣的价格依然可以达到五百至六百元，如果想要定制，则需要花费二至三千元，且颜色和布料的选择依然由商家的存货决定。“当我进入外地的寿衣批发市场才发现，原来市面上是有很多高端漂亮的寿衣的，丧葬用品销售价格也没那么虚高，可这些在我们的小县城里通通买不到。”凭着在外地进的新式寿衣，张芳开出了小县城里的第一家高端寿衣店。
张芳的寿衣店（图源张芳的抖音账号）
是朝阳行业还是末端产业？
“开这个店需要投多少钱？”“这个店怎么加盟？”每天打开抖音，林羽几乎都会收到这样的私信。今年刚满30岁的林羽在2022年年底辞去了自己在美容院的工作，开始专心从事殡葬行业，现在在河北省沙河市经营着两家寿衣店。开张之初，林羽曾试图通过抖音等平台宣传自家的产品，但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每天系统收到的私信几乎都来自于咨询如何开寿衣店的年轻人，真正想了解寿衣产品的顾客寥寥无几。“去年整体就业不景气，大家可能也觉得这个行业受影响小，所以都来咨询，但我的本意只是招揽顾客，遗体火化结果招来的全是同行。”对于这样的结果，林羽很是无奈。
起初，林羽是县城里唯一一位经营新式寿衣店的店主，凭借新颖的款式、实惠的价格，林羽很快在西边的城乡交界带开出了第二家寿衣店。林羽曾以自家多样的寿衣款式、敞亮的店内装饰为傲，也曾多次回复前来咨询的创业者，分享自己的加盟信息，但慢慢地，她开始意识到，这个行业并不如互联网上说的那般暴利。
刚入行时，林羽对于寿衣的定价、买卖的规矩一无所知，批发商告诉她，只要在寿衣的批发价后面加个零，告别仪式就是寿衣普遍的售价。正式售卖后，林羽才发现，批发商口中的高利润，在真正的市场上几乎不可能实现。县城里的老人将寿衣的采买视为人生大事，经常相约去各家寿衣店对比价格，村里的老人更是保留了自己裁剪寿衣的习惯，光顾林羽的店铺仅是为了采买一些必要的配饰，有些顾客甚至比林羽更加了解寿衣的材质、做工和对应的定价。林羽担心自己的价格一旦定得太高，就会被人骂“没良心，赚死人的钱”，影响店里的名声，所以实际的定价并没有遵循批发商的建议，最后的利润只能勉强维持店内的运转。“入行之后我才听说，人生追悼会等。较为完善的“一条龙”服务体系寿衣店是整条殡葬行业中最不赚钱的生意。”
关于“殡葬行业暴利”的声音一直存在。福寿园（中国殡葬业旗舰集团）2023年上半年发布的财报数据显示，该集体半年内实现营业收入15.25亿元，同比增长68.2%。但即便是这样的龙头企业，其殡葬服务的利润率也仅为20.9%，主要的营收依然在墓地服务费用领域。
我国民政部等16个部门于2018年联合印发的《关于进一步推动殡葬改革促进殡葬事业发展的指导意见》指出，殡葬服务机构要全面实行收费公示和明码标价制度，严格执行政府定价、政府指导价。但根据荆门市审计局2023年发布的《审计视角下殡葬管理服务的主要问题》，丧葬用品加价过高且殡仪服务收费不合理的情况在实际市场中依然存在，殡仪馆丧葬用品销售加价率超过10%的现象较为普遍，部分丧葬用品如火化垫、骨灰保护剂、骨灰盒等销售加价率甚至超过100%。
“其实相比寿衣，一条龙服务（与殡葬相关的全套殡葬服务链）才是盈利的大头。”林羽表示，虽然现在倡导移风易俗，但不同档次的丧葬仪式依然在市场中存在。与寿衣售卖不同，欢迎咨询。灵堂布置的装饰、设备往往可以循环利用，初始成本小。同时，一条龙服务涉及的仪式流程复杂，开展的项目多样，各个环节都存在不同价位的收费项目，“从人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它什么活都接下来，所有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在挣钱，这个利润空间相对就高。”。除了经营寿衣，吴莉莉还会承办殡葬一条龙的代理业务，同时售卖骨灰盒、金元宝等利润较高的殡葬用品。“你们是看不出骨灰盒的质量好坏的。”吴莉莉坦言，有的骨灰盒看起来精致，实则是用石粉压制而成，成本极低，可供使用的时间不超过三年。但这样的骨灰盒在当地的殡仪馆内依然可以售卖出上千元的高价。
财新网于2023年发布的报道显示，殡葬股半年陆报相继发布，福寿园、中国生命集团、中国万桐园和光尚文化控股的殡葬业务营收均实现增长，社会殡葬服务需求有所扩大。但这样的行业发展之风似乎并未吹到普通殡葬从业者的身边，林羽的经营困难不仅因为寿衣定价的模糊，更在于无休止的等待。
从农历九月十五到九月二十二，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林羽一件衣服也没卖出去。“做我们这一行的，只能等顾客来，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生意。”每当遇到连着几个星期都无法开张的情况，林羽就会开始思考，这一行是否还有继续做下去的必要。“我们卖寿衣的不像其他行业，我们没办法促销，也不可能到处宣传，哪怕是发一条抖音都可能被人骂‘赚黑心钱’。”林羽也曾尝试过用抖音等社交媒体进行宣传，但林羽的丈夫总是担心这样的宣传可能会适得其反，两人还为此起过好几次争执。最终，林羽放弃了线上宣传的念头，终日守在店里，静候生意的到来。
林羽与咨询者的聊天截图（图源受访者）
“现在县城里已经不止我这一家新式寿衣店了，我们这一行也在内卷。”林羽翻出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互联网上仍有许多人试图入行，但林羽已疲于应对其他创业者的咨询，“还是谨慎考虑吧，如果遇上转手的机会，我也许就转行了。”可是要想填补创业欠下的贷款，林羽还需要再净赚八万元。
偏门行业下的阳光和阴影
提起租房的经历，张芳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我租这间店铺几乎是经历了千难万险，基本上是问十家，十家都不让租。”有的房东坦言自家忌讳殡葬行业，直接拒绝，也有的房东会以需要和家人商量为借口拖延时间，最终不了了之。有一次，张芳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地段较好、店铺面积适中的店铺，房东也表示不忌讳殡葬行业，她在和房东协商一致后，很快便缴纳了租金。但最后，因为左邻右舍的集体反对，张芳还是没能租成，“他们说，如果房东敢租给我，他们就一起搬走。”为了租房的事，张芳前前后后折腾了几个月，这才找到了现在的店铺。
虽然殡葬行业已逐渐从隐秘的角落走进大众的视线，但社会偏见的阴影仍然存在。中国殡葬协会官网于2023年5月曾就“殡葬人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吗？”这一问题展开观点讨论，广东圆满殡葬有限公司的项目部副经理张雄对此表示，“殡葬人的社会地位呈两极分化”，有的将殡葬从业者过度神化，也有的认为殡葬从业者素质低下。但对于从业者而言，将殡葬人同其他行业的人士相同对待才是真正的尊重。
提起自己的工作，林羽有时还是会有所忌讳，“身边的朋友听说我做这一行后都说挺好的，但谁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呢？”除非朋友主动邀请，林羽表示自己一般不和别人走动。为了寻求内心的安稳，林羽按照家乡习俗，常年在车上放置几瓶矿泉水，接触完逝者后都会在车身附近撒一圈水，以此来挡住不干净的东西。
但也有人在悄悄改变对殡葬行业的态度。张芳刚开店时，她的许多朋友都因为害怕不敢前往店铺，张芳只能自己拍摄短视频，向大家介绍寿衣文化。慢慢地，更多的人开始通过张芳的视频了解这个行业，寿衣店的名声也渐渐传开了。张芳笑着调侃，“以前老有人在抖音上问我，做这一行需不需要算八字，其实哪有那么多讲究，做各行各业都是一样的，只要有正念，就没什么可怕的。”
经营寿衣店以前，张芳在家当了十八年的全职宝妈，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事业，家中的孩子都格外支持她创业。“他们从不忌讳和同学说我的工作，我女儿还特别为我骄傲，她还和同学们宣传我的店铺呢！”提起自己的孩子，张芳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幸福。
从事殡葬行业，免不了需要和逝者的家属沟通、交流，因此，对于张芳而言，这也是一项爱与使命并存的职业。“每天接触生死，难免会感慨生命无常，我们的使命就是用心服务好最后一桩人生大事。”比起商品，张芳更愿意将寿衣形容为“生者的一份寄托”。
从十多年前，张芳就希望能拥有一套自己喜欢的寿衣，“三十几岁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个画面，决定要选一套自己喜欢的寿衣，留着我走的时候穿”，这个愿望在张芳的寿衣店开张后终于实现。旗袍款式的寿衣一直是张芳梦寐以求的样式，开店后她就在暗自留意类似的款式，终于遇到了一款令她满意的寿衣。张芳拿出了手机里珍藏的一张寿衣照片，大红的底色象征着喜丧，精致的凤凰图纹优雅大气，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欣喜地解释着寿衣上的图案，仿佛眼前的这件寿衣与其他衣服并无两样。
张芳为自己预留的寿衣（图源受访者）
对于未来，张芳满怀期待。除了出售寿衣，张芳希望能在明年开拓殡葬一条龙的业务，争取和殡仪馆、灵车公司合作。南方的吴莉莉也决定在做完年底的生意后把店铺交给家里的妹妹，自己去报名线下的殡葬类课程。但现在她先要做的，是打包好眼前的寿衣，等待来自医院的电话，“这套衣服的主人是个低保户，所以我只收了布料的成本钱，就当是做善事了。”比起一时的暴利，吴莉莉更愿意安安稳稳地经营，毕竟维系往生者的体面，安静地替逝者换上最后一件衣裳，才是吴莉莉进入这个行业的初心所在。
社交媒体上，关于殡葬行业就业率高、殡葬行业利润丰厚的讨论仍在继续，张芳与吴莉莉的寿衣店里依然整齐地陈列着款式各异的精美寿衣。但在沙河市的县城里，林羽的朋友圈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农家苹果广告覆盖，仅留下她头像中寿衣店门面的照片，提醒众人，寿衣店的生意仍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