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斯汀:时间迷雾中的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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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8-24 15:36

天色暗下来时,万物似乎消融了界限。这是重庆的东部,武陵山脉如巨蟒静卧,城邦村落如鳞片散落,再聚拢。在这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中,乌江和酉水,如人体的脉搏,在大地上亘古不变地奔涌、跳动。水流动在大地上,周遭的一切就活了起来。

在酉水流经的河流两岸,人们像敬仰神灵一样敬仰着它。水流向了远方,也有一些水带着财富沉积了下来,建成了房屋、街道、商肆和院落。

人们逐水而活。酉阳境内龙潭古镇。一栋古建筑内,深灰色的屋顶上有三重翘檐,排在前位的仙人骑凤,后列各种走兽,迎风招摇,活灵活现。再往下,古槐树掩映的四方的天井里,是两口多人牵手才能抱住的大水缸——酉阳的富足之家,家家户户都供着清澈见底的水和缸,祈盼个平安,又像是呼应着河水的流动。

一阵风过,檐下铃铛摇曳作响:

“叮铃……叮铃……当……”

水似乎受到惊扰,轻泛环形涟漪。恍然间,一身穿金襦绿裙女子自堂屋大门走出,她行至水缸边,侧身而立。风吹起她腰上的蓝色宫绦,飘飘欲仙。她向那水中的层层纹路,深深地望去。风停了,铃声越来越轻微。水中似泛起细浪,女子面泛喜色,似瞥见了什么。

这时,院门外,零落的脚步声传来,女子的形象沉落到水中的涟漪中。水面上方,只有一团蓝绿色的光线。我们走了进来。这是2022年的6月,清凉的风从高处奔袭下来,和我们的脚步声一起,跨进这院子里来。

院内清幽、阒寂。屋舍庞大,一间接着一间,墙壁泛着时间喑哑的光芒;厅堂宽阔、方正,庄严又神秘。我们身份不一:考古工作者、记者、纪录片导演。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往龙潭古镇而去,留下我和导游小冉,坐天井里,看缸中水波荡漾,似有轻烟游动。

我伸出手去,摸到木柱子上皱纹般细密分布的裂缝,似有夏日的微温,我往里看,却是漆黑。但我确定,我刚才瞥见的黄绿古装女子,她还在这里。

她是谁?

她受到声音的惊扰,却又存在于声音中,不仅是声音,对她的回忆、讲述、传诵和想像,都能构成她——宛如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光影雕塑。

“你刚才说,酉阳后溪有一名为白再香的女子?”我问导游小冉。

小冉是酉阳土家族人当地人。他皮肤黝黑,却有一口能与笑容完美匹配的雪白牙齿,就像含着幽暗光线中的一片儿银刃。他是口头传诵故事的最佳人选。

“先喝口茶再说。”他微笑着,为我端来了一碗热茶水。我望向水中,那是我的脸。这里的所有故事都是关于水的,水是一面镜子。在我们的身旁,平安缸如地面之眼澄净。屋檐下的铃铛又摇曳着响起来,光从长方形的天井落下来,斑驳的树影之上是幽蓝的天幕。

这栋古建筑建在明代的地基上。或许,更加久远。我看着天。万历十五年的天空,是否与今日相同?

青苔是新的。雨落到石板上,催生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光影中,那袭绿色裙裾又在声音中升起。这是影子?分明是个女子。她二八年华,亭亭玉立;一张圆中略方的脸上,柳叶长眉下一对明眸,似笑非笑。

我知道,小冉的讲述又开始了。

这个活在声音中的人啊,只要我们说起她,她就形神兼备,逶迤而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和洛神一样,她们都自水中升起,或是在水中找到了自己。

“话说这位白再香,幼时父母双亡,依于兄嫂而居。兄嫂嫌弃她,总把家里最重的活让她干。”小冉将茶水再斟满,导游词,他烂熟于心。

这一日,白再香与往常一样,提着一篮子衣物到了家旁的溪流边。想到自己年幼失爱,兄嫂的脸色又如此阴晴不定,她也不免心中凄然。奋力劳作能驱赶走心中苦闷。再香擦干眼角渗出的眼泪,溪水潺潺,似在歌唱着,安抚着她。

洗完衣物,再香站起身来,活动一番筋骨,往那镜面般的小水潭一望。这水潭上方有一巨石,其形甚为古怪,传说可变成山神,专门掳美人去做山神夫人。而避免危险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千万不要看石头下头的水潭。

再香每次单独一人来浣洗时,都是匆匆来去。相比这被哥嫂嫌弃的日子,还不如叫山神掳了去呢。可那山神,她是像那庙会上见到的年轻土司般好看,还是像自己那油头垢面的哥哥一样又软弱又可恶?或是拖了长尾巴的人面蛇身,连人都不是?

那样,她会当场就吓晕死过去,兴许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可是,她今天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想冒险,想知道一个究竟,于是她勇敢地看过去。

这一看,她惊呆了,那水潭里似有一个人影。莫非就是传说的掳人的山神?她心里惨叫了一声,甚至半闭上了眼睛,等着水里冒出那青面獠牙的妖怪来——最坏的结果。

过了一会儿,周遭仍然静静的。

她听到了山雀的鸣叫,带着欢快。就再睁开了眼,天地间笼罩着柔和明亮的光线,除了她,哪有什么其他人!竟没有山神,她隐隐约约感到失望。这下放心地往水里看去,这一看,她惊讶得屏住了呼吸:水中有一个女子笑盈盈地望着她,那女子身穿金色帔肩,头戴高大发饰,额上装饰着金银珠玉,雍容华贵不可方物。

这是哪家的大小姐,莫非是水中龙宫里的神女?

再香有些慌张,她只觉得这女子好亲切啊!她可从没有见过这样仪容丰美的人。

片刻,她回过神来了,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在这青天白日的溪水边,做了一个梦吧!她跪在溪水边,再看时,这次见那女子身上金色的帔肩、头巾和五颜六色的装饰都不见了,水中只剩下一张脸,再香的脸。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心事重重,思忖着要不要把自己望见的水中奇观,告诉哥嫂呢?她这天做家务犯了好几个错,不是踢翻了鸡食就是拿错了筛子,嫂子已经骂了她好几次。还是哥哥心细点,看出她精神恍惚似乎着了心魔。

“再香有心事?”哥哥问她。

她就说了,她看到的水中神气女子。话音刚落,嫂子就骂开了,这发的是哪门子的癔症?想荣华富贵想疯了吧?

“再香绝不会撒谎。”哥哥为她辩解,但无奈他声音太小,被嫂子的叫骂声给盖住了。在嫂子的眼里,再香就是一个只会吃饭的长工,她只有一个心愿,再香快点长大嫁出去,至于是什么人家,村口那个货郎就不错。虽然是有点鲜花插在牛粪上,但谁让她这个鲜花长得不是地方呢?

被嫂子一顿抢白,再香也就不言语了。晚饭后,哥哥到后院打拳去了,她坐在窗前,不禁又看向了案台上那面祖传下来的瑞兽钮菱花花鸟铜镜。她拿过来,用细纱布轻轻擦拭后,铜镜便无言地陪着她。铜镜不会有水中的奇迹,那里头只有一个眉头紧蹙的女子。

这一夜月光大如雪。她站起来,走出门去。自从父母过世后,她在哥嫂家就没有被当作女儿身对待过,什么重活苦活都干。农闲时也像哥哥一样,打拳、站桩,身姿翻跃腾移,身手已经不输兄长。两人在月光下交手。

也不知道哪来的怒气,她今天丝毫不让,只三五个回合就将哥哥绊倒在地,她也不拉他起来,自己进屋去了,留他在月光下龇牙咧嘴地疼着叫着。

接下来的几天,嫂子在家里进进出出的忙碌,一会儿拿长竹竿去网蜘蛛网,一会儿向山那边的垭口张望。白家每一个角落里的灰尘都被她扫地出门,小小农舍散发着要发生什么大事的喜庆。不过这些,她是不会告诉再香的,她有她的安排。

果然,这天早上,嫂子的娘家来人了,是嫂子的哥哥带着侄女雪英。这雪英姑娘吧,长相也还算清秀。这次来访,她把自己最贵的衣服和首饰都穿戴在身上,再香见到她差点没有认出来。看到雪英的新衣裳,再香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水中的神女,不过她随即摇摇头,端起牧草去了羊圈。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那太像一场梦了。

第二天清晨,白家的院子上空的雾气还未散尽之时,一群人从对面山头的垭口走了下来。兄嫂和雪英父女神色凝重,对来人点头哈腰。原来,本地土司冉跃龙要娶继室,来人正是土司家派来的相人和媒妁,他们受命为冉土司在民间选良女入署。

再香看到,相人和媒妁皆谈吐不俗,穿戴华丽,还有一个书童打扮,清秀异常的少年。雪英上前拜见,相人端视片刻,挥手,示意雪英退下。

嫂子喜滋滋上前问道:如何?

来人似有不忍,叹了一口气后低声说:“命薄。”

雪英在窗内听到此,不由有些黯然,再香伸手揽住雪英肩头安慰她:婚姻大事都是天意,不必为此难过。

看来,嫂子企盼的娘家能出一个土司夫人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哥嫂二人平日里对再香苛刻,在外人面前,却还是要拼命表现出白家的宽厚来,于是都奋力挽留客人们,吃过粗茶淡饭再走吧。

相人起身,说不了,不了。作势抬腿要走。

正送客间,再香从厢房步出,她一身蓝色土布衣服,面无敷粉,发无珠翠,一头秀发只简单盘了两个发髻在两侧。她贴墙低头疾行,走路悄无声息。但她的身型,步态,自有其风姿。相人瞥见再香,瞬间竟如遭雷击。

相人大声问道:“这是何家的女儿?刚才为何不见?”哥嫂只有老实相告,这是白家的妹妹再香,她平时就是一个只知道干活的傻丫头,因此有啥看头呢?相人却正色道:

“此女容色举止甚异常,胡不一相也?”

再香回转过身来。

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位水中的女子,似乎在对她微笑,叫她尽管去行动。她略一思索,立即点头应允了。她再进屋时,雪英已经变了模样,又变回那个她熟悉的雪英了。雪英将身上的新衣裳和头上的饰物已全部换下,取下,双手捧着递给再香:

“妹妹,若你今后做了土司夫人,不要忘记了雪英啊!”

再香将新襦衣、裙子、帔肩和头饰全部穿戴好,再走出来时,哥嫂大惊,这哪里是那个再香?来人见此,却面露喜色:“我为土司大人挑选夫人已经奔忙了月余,今天总算大功告成,不负所托。惊为天人!惊为天人。”

数日后,冉土司派人送来聘礼。再香在水中见有金色霞帔和珠玉头饰的事,也就不胫而走了。

“那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问,还意犹未尽。

“才开始。”小冉卖起了关子。“夫人出嫁的时候,猜猜她的嫁妆中,带了什么?”

“猜不到也。谁知道一个明朝的女汉子喜欢什么呢?”我笑。

“你怎么也想不到,是一头鹿。”

“鹿?”

嫁到冉土司家后,白再香受到夫家上下的喜欢和称赞。一时家族兴旺,土司辖区内司政清明。到明朝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时,因白夫人武功高强,有带兵打仗的天资,她代夫出征,率女兵北上抗辽。夫弟见龙随她出征中战死浑河,夫人获胜回乡。

三年后,奢崇明、安邦彦叛乱,明廷又派快骑昼夜兼程到酉阳搬救兵,白夫人再次奉令率卒,与相邻的石柱秦良玉部并肩作战,当朝廷对她进行授封时,白再香却婉拒了,这大概就是秦良玉名满天下,而白再香却深藏在民间的秘密。直到后来她儿子袭职,明廷诰赠其为“一品太夫人”后,人们才重新开始打量这位奇女子近乎传奇的一生。

她骑鹿应战的形象,最开始是士兵们口口相传的,但后来有一张她的画像,却使她的英勇善战成为了永恒的形象:画中,白夫人一袭白衣,身穿铠甲,英姿飒爽,顾盼有神。她的腰上挂着一柄弯刀。另一柄呢,则半坠于空中,她的鹿微微抬头,衔住了那柄弯刀和风。

讲到这里,白夫人的故事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了。此刻,武陵山脉那漫卷的暮色,正将我们包围。那个第一次在溪流边望向水中的女子不见了,花鸟铜镜不见了,鹿也不见了,我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似有却无。

“你还有一个人没有说到。”我说。

“是谁?”小冉似乎有点迷糊了。

“跃龙的弟弟,再香的夫弟冉见龙。”

在她的数次出征中,总能看到见龙跟随她浴血沙场的身影。1619年的那一战,敌军的探子混进了她的阵营,突然挥刀向她行刺。见龙为她挡了这一刀,致命的一刀,血染红了他的战袍。

“你怎么会知道?”

那一天,他们在白家院落前的第一次相见,他,就是那个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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