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南山上的守塔陵女孩:曾经难以入眠,已习惯陵中通宵值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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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8-05 11:27

重庆南山福座陵园的午夜,万籁俱静。从这里,一眼便能看到几公里外的灯火通明,淡黄的光芒温柔地抚慰着梦中的城市。

但女孩郭延艳脚下却是一片黑暗,云层中残缺的弯月洒落些许微光并不能照亮眼前的路,只有打开手电,才能让白光明晃晃地插入山间。

顺着山势,一幢碧瓦朱甍的仿古塔陵矗立山顶,主塔与副楼成山字排开,塔下的朱红色大门半掩。远远眺望,殿中佛龛闪烁的烛火汇成一条光带,劈空而立。

25岁的郭延艳殡葬专业毕业后,一直在守塔陵

25岁的守陵女孩五官小巧,下巴棱角分明,即使身着黑色工装,但一张娃娃脸仍稚气未脱。背对着城市烟火,她神情肃穆朝着大门踏阶而上,好像黑暗中199级阶梯便是分界线,隔开了生与死的界线。

守陵

3月28日凌晨5点,倒在沙发上刚合眼40分钟,郭延艳枕边的手机响起了《Remember me》的乐曲。去年年底电影《寻梦环游记》上映之后,这首歌的墨西哥语版就成了她的手机铃声。电话那头,是往生者家属低沉的女声,半个小时后,40多岁的妻子将送丈夫到这里安息。

时间还早,郭延艳从外套左边口袋拿出一支口红,对着镜子在黄得发暗的灯光中轻轻涂抹起来。沙发另一侧,搭档何腾未醒,她没有打开大灯是为让他多睡一会,但也仅仅不到10分钟。因为按照规定,值班的礼仪师必须是一男一女,她一个人无法完成所有流程。

清明前后,是陵墓最忙碌的时段,几乎每天都需要一对这样的“组合”在陵中通宵值守。即使在淡季,一周里,她也会在这里待上一夜。

楼上,已经入住的6077个灵位环伺在分割开的几间墓室中,与她只有咫尺之隔。第一次守夜时,郭延艳眯着双眼半晌不能入眠,总是幻想着会不会像聊斋故事中一样,一觉醒来佛龛大殿都不复存在,自己只身在荒郊野岭与孤坟为伴。但现在想起来,她会哑然失笑。

半小时之后,他们已到了塔陵阶梯最下层的平台上。面前只有1个家属,显得有点冷清。本地的丧葬风俗寿盒不能见阳光,要用一把黄伞遮挡。尽管初春重庆的日头来得晚,但郭延艳还是将黄伞撑开,举过头顶,这样“引路”显得更加庄重。

三个人组成的“下葬”队伍并不常见,走在最前面的,是郭延艳这样的“晋塔礼仪师”,尽管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文气,旁人却依然觉得是和死人打交道的职业。对这种误解,郭延艳并不服气。

“与死人打交道的是法医和入殓师。”她说,往生者送到这里之前,已经火化,成为亲人们手上的一份寄托和哀思。她面对的,除了送行者悲痛的表情,是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生死

黑暗中,通往塔陵的199级阶梯是每晚郭延艳上班之路,远处灯火阑珊好像与她无关

郭延艳说,199步阶梯是送行最难走的路,并不是因为腿上的酸楚。夜间通往塔陵的扶梯不会开放,更多的原因是没人愿意在送亲人的最后一段路上“偷懒”。

但往生者亲人们走一次的路,她几乎每天都要来回地走,久了觉得好像走过的是电影中用万寿菊花瓣搭成的“奈何桥”,只是不知道,亲人的牵挂是否真能让往生者回到桥的这头,哪怕只有一天。

郭延艳说,这种想法和外人说起无比吊诡。但“陵中人”明白,从生到死,是无数的亲情、爱情、友情的集合与终结,甚至比活着的故事更让人动容。在通往塔陵墓室的通道上,悬挂着很多照片,每一张都有一个故事,而这些仅仅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

每次上工,郭延艳都会经过一个特别的骨灰龛。空荡荡的龛中没有骨灰盒,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灵位。它属于一位年轻的军官,一场惨烈的战役,把他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了28岁。

空荡荡的塔陵里,郭延艳独自一人巡视

军官的骨灰龛,正对着一个更为空旷的骨灰龛。郭延艳知道,那里终将迎来一位已年过九旬的老妪。

上世纪30年代,福州籍女子张淑英与重庆籍军官钟崇鑫在美丽的西湖畔一见钟情,互许终身。两年后,新婚的丈夫奔赴抗日战场。临行,他对她说:你一定等着我。

1944年,她收到了他阵亡的消息,但却无从送他入土为安。77年后的2014年11月,当年过九旬的她终于在台北忠烈祠发现他的名字时,哭得如当年别时般的梨花带雨。

郭延艳在塔陵里擦拭塔墓上的灰尘

经过多方努力,2015年清明,他的灵位迁回重庆。她在南山福座塔陵2楼为他精心挑选了一处居所。生活所迫、改嫁他人的她自觉无颜与他同穴,却又无法忍受生离多年之后仍要死别,遂在他的灵位对面定下冥居,寄望百年之后起码可以永世相望。

下葬那天,听她喃喃地说完一切,郭延艳跑到一边哭了个够。从此每到此处,他年轻俊朗的面庞和她春归人老的模样,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女孩的脑海中。那是一种穿越生死的守望,是一种夹杂着欣喜的惆怅。

“殡花”

郭延艳为逝者供奉佛龛

走上阶梯,进入塔陵一楼大厅,明亮的灯光将路上的暗色一扫而光。简短的仪式后,因为没有来宾,家属省去了致辞程序。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塔陵中3年的经验让郭延艳知道,仪式中的小细节,往往都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缘由,有的家属愿意说,有的却是只字不提。

前一次举行这种“一个人”的葬礼,要追溯到前年。那是一位50多岁的老奶奶,子女不在身边。丈夫癌症去世捐献了遗体,她固执地送来了亡夫的衣冠,然后每个月15号都准时来祭拜。她说,那是他们的纪念日。

仪式结束后,郭延艳在前,家属扶灵居中,何腾在侧,缓慢地走向塔陵三楼。陵前,她轻轻地打开木质阁位的小门,掏出一张白布,轻轻地擦拭三下,这叫“净位”,不能多也不能少。然后,由何腾点亮思念烛,放入寿盒,再与家属一起默哀、致悼词。最后,由何腾封穴。

黑白相间的工作服是郭延艳日常穿着

放寿盒与封穴的步骤,是郭延艳绝不能染指的。因为在传统习俗中,女性直接触碰骨灰龛与灵位是一种禁忌。

“很多人觉得,女人就不应该做这一行。”仪式结束,送亲属离开后,郭延艳独自回到陵中收拾整理。空旷的大厅、白色的日光灯与满屋的原木色灵位,让独处者难免心紧。但郭延艳不怕。

她说,从小自己就有点“天”。小时候,她住在万州农村,5岁那年家乡发大水,家门口小河沟的水已经漫及残桥的桥墩,其他小朋友都躲得远远的,她却敢一蹦一跳踩着墩子过河,得了个“迁翻”的诨号

郭延艳爷爷在村里从事丧事“一条龙”,从小就抱着她东家、西家的跑,做白事搭起的草台班子的样子,早已印进她的童年记忆。

2012年参加高考,她填报了冷门的殡葬专业,这个专业全国只有4所高校招收,全国毕业生每年不超过600人。南山福座负责人成少钦说,现在全重庆有4个陵园设置了塔陵,其中女性礼仪师的人数少得可怜,估计不足10人。

“从职业规划来说很有前途。人口老龄化,丧葬专技人才需求只会越来越大。”郭延艳说,谈及生死大家都刻意回避,所以对她所学的专业莫名地好奇。每一年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新生入学后,都会有好事者跑来专门看看这个整天摆弄寿衣、假人的专业究竟在干嘛。

但很多人不知道是,丧葬专业女性的比例甚至已超过60%。这个专业中,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同系和外系的男生会叫她“殡花”。

葬礼

清晨7点,灵位擦拭完毕,郭延艳顺带打扫了一遍墓室大厅的卫生。停下工作后,身着单衣的郭延艳觉得有凉意渐重,起身踱步取暖。

“有人说陵中阴气重,实际上只是山上的风大、湿度高而已。”闲着无事,郭延艳拉上保安杨正福聊起了家常。

杨正福是守陵的“老资格”,十多年来,曾经在多个公墓做过保安。老杨当天讲了一个鬼故事。他说,这两年公墓的环境越来越好,他在外地一所公墓值守时,由于环境太好居然引来了大量耍朋友的情侣,太阳落山还迟迟不愿离开,他们也就无法关闭大门。于是,一同值守的保安想到了用装鬼的方法吓人。“太缺德了,但也真是没办法。”

郭延艳告诉老杨,总有人会觉得,在陵墓这样“阴气重”的地方工作不吉利,甚至影响“个人问题”。经常和男生本来谈得好好的,一旦知道了她的工作性质,就会投来一股诧异的眼光。“四五千元的收入,还每天守在陵墓当中。”除了男生本人,如果遇到这样的“婆婆杀”,真的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

但实际上,她和普通女孩没有区别,喜欢逛街、扫货,偶尔泡吧、旅游。即便是上班,这里早就摈弃了黑暗、诡异的葬礼基调和鬼神之说。而塔葬本身,就是生态环保节地葬的一种,她的工作是抚慰亲属的悲痛,再照顾好住在这里的往生者。

值夜班累了,郭延艳躺在工作间沙发上小憩

言谈中,郭延艳将思绪调回到她10岁那年。在爷爷的葬礼上,来宾们磕着瓜子,乐队的大音响咚咚作响,有人点了一首“暧昧”得三俗的歌曲,涂着红艳嘴唇的女歌手搔首弄姿地唱了起来。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角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欢快的人群,熟悉的场景变得陌生和不能理解。

郭延艳说,葬礼,不应当这样的。 (原标题:《重庆守塔陵女孩:在黑夜里看生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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